四如

16

 

道人心动了。

豁然结界外的情形他一无所知，也就没法做出行动。他不知道向来随心所欲的剑子此时此刻的心情，正所谓不可貌相话不可乱说脸也不能乱长，他再睁开眼睛便是躺在林间树丛里，树影斑驳，气息他十分熟悉，正是他与道人来过的大荒山。

“药师慕少艾？”

他眼前正立着黄裳白发的人，只有一个背影，他却认不错，毕竟才刚刚见过而且还一度成为道人与他的话题人物。

慕少艾回过头来：“幸会幸会，老人家我就是慕少艾。”

“你为什么要抓我？”

慕少艾就笑了，哎呀呀呜呼呼，老人家我不是抓你，只是一场好戏就要开始老人家独自一人看的寂寞，带上你这个小道士陪一陪孤寡老人。

就好像这么说了就能洗清楚他绑架了剑子的事实一样，这个人很是不诚实。剑子环顾四周，大约知道是哪里了，正是剑子带他走过的那条小路的某一处，不过一夜，慕少艾已经找到这条近路，真是个可怕的人。

不，是个可怕的神仙。

随便说了两句慕少艾便不再理他，吸着水烟瞬时烟雾缭绕。笑呵呵的模样让人心生亲近，却又知道绝对不能亲近。大概还没有这树林里的蚊子亲近人呢，剑子想着，挥开了靠近他的一波想要亲近的蚊子。

“你就是抓了我，剑子仙迹也不会因为怎么样。更何况你们还是朋友，这样做有伤和气。”

慕少艾吸着水烟呼呼的笑：

“小朋友想的真多，如果不是朋友老人家就不会如此热心的把迷路的小道士捡来了，想必剑子也会感谢我的古道热肠，小朋友就陪着我看个热闹吧。”

谈判破灭，俨然讲道理没有希望了，剑子望天发呆片刻突然想开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慕少艾的道德修养尚且过关，听天由命吧。

他便感慨：“真不知道你怎么看出来我与剑子仙迹有关系的……”

“你与剑子仙迹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是你一定与我有关系。”药师突然烟筒一动，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指着一个方向对着剑子说道：

“人终于来了，我就说过，惦记着天罡星的不只是我一人。”

剑子循声望去，果然有人拨动着草丛走出来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人，至少有十几个。

“这些人似乎是修士。”

慕少艾一笑，颇为不以为意，说道：

“闲杂人等而已，正主还没到。”

剑子好奇：“正主？”

慕少艾忘了一下那地下陵寝的位置，笑的意味深长不怀好意：

“凭这些人想要天罡星，老人家我给人说笑话都不这么说。能成事者左右就那几个人，药师我猜会此时行动的就那么一个，你猜猜是谁？”

“……我人生地不熟……”

“那换我来猜。”

慕少艾朝着剑子的方向吐了一口烟，环绕剑子旁边伺机而动的蚊子纷纷落地，死的毫不留恋。这一口烟，如果他愿意，死的也可以是剑子，送他回归天地不过是顷刻之间，尚且还算不得费力。

慕少艾又呜呼呼哎呀呀起来，掂着烟筒有一下没一下：“我猜的话，老人家我等的正主自然是儒门天下。”

剑子一愣：“儒门天下？”

慕少艾见他这样的表情显然十分受用，水烟也不吸了背着手眯着眼睛继续说道：

“有一件事剑子仙迹没有算错，老人家我这样进了墓确实会惊扰到墓主。啧啧，底下睡觉的那个比我活的年岁还长，谁知道是什么脾气。但是，剑子仙迹也不是全都算对了，这大荒山历经变迁唯独这墓仍在，为何呢？”

“是因为此处乃是昔日拨弦道曲埋骨之处，几百年的修为压住了地气，但凡对墓主不利者神佛莫近。但是，人，可以。”

“所以剑子漏算了。”

“可是为何儒门天下会……”剑子仍然不懂。

慕少艾眯着眼睛看看天，淡淡的说：“因为老人家我昨日来这里之前就放出了消息，天罡星陨落，能者得知。老人家我还好心附赠一则，凡人得知，可登仙途。你猜疏楼龙宿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剑子闻言脑中一片空白，龙宿。可是他仍然还是不死心，追问：

“凡人想要白日飞仙者不胜繁举，你有怎知一定是儒门天下，一定是龙宿？”

慕少艾啧啧两声，不知是嘲笑还是同情，他道：“老人家我还知道一件剑子仙迹不知之事。见你如此兴致说给你当个笑话听。就在这大荒山北面有一条山谷，名叫阴川，内中有一个蝴蝶精，名叫蝴蝶君。蝴蝶君嗜好世间珍宝，只要出得起价，便做得起生意。”

“药师我豁然之境之外散步时候正巧听到最近儒门天下有一桩买卖与蝴蝶君做了，哎呀呀，老人家我还听说蝴蝶君的这桩买卖是要去千山上的道宗的。你说，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

烟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慕少艾摇头叹气：“你怎么不知，你知道。因为剑子仙迹不能在这里，必须有什么让他不能在这里的理由。我说这是一场好戏，一点儿没错。”

好大的大荒山里，密扎的树木里透不过风，剑子只觉得呼吸困难，忍不住的抓住了自己的心口处。

慕少艾说龙宿买了蝴蝶君去道宗，是为调虎离山让道人不能看顾大荒山的天罡星，慕少艾还说龙宿想要天罡星。可是这是为了什么呢？

今天是儒门大选，过了今日龙宿便可退隐，为何要如此呢？

他执意不肯相信，但是答案就在他心里。道人一身修为，如此神通乃是先天人。龙宿肉体凡胎，又怎么能与他真的携手一生。

剑子叹了一口气，喃喃：“做凡人有什么不好，一番生老病死之后回归天地，为何一定要求那千辛万苦的长生呢。”

没有人回答他，慕少艾已经走了。

剑子揪着心口的手放下，深呼吸几次，不得不跟上他，大荒山中不仅有一个墓，还有许多野兽妖物，而剑子此时恐怕连个野鸡也打不过。

悲哉。

他的情绪不高，任谁听了那样的消息情绪都不高。他心想，龙宿始终不记得自己的死因，莫不是因为想要得天罡星而死吧。死于修士之间争夺，死于慕少艾，还是……死于道人之手？

若是他执意不想记得，怕是……真的死于道人之手吧。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那样的感情一定要逼着对方割最狠的一刀吗？

剑子实在不懂，他觉得恐怕到他死也不会懂，他只是想，如果他是道人，一定不会让龙宿走上这种极端的。

可惜他不是。

他便不声不响的跟着慕少艾，幸好慕少艾走的不快，跟着也不吃力。出得大荒山，剑子定神，好个壮观的景色。就见外面形形色色的尽是些修行之人。慕少艾带着他颇为兴致的走到其中，见了有意思的就点评一句。绕了一圈，兴致也用光了，他说：

“好不容易才掉下来一次的天罡星招来的尽是这样的货色，真令老人家我着急，你说没有老人家我的帮助他们怎么可能进得了古墓？”

似乎听到了什么，微微皱眉，而后凑到剑子耳边悄声说：

“知道为何没有儒门的人吗？”

剑子摇头，他怎么知道。慕少艾说：“因为刚刚有人说弦之音与太史侯于升龙道大打出手，儒门大选延误，此刻惊动了龙首了。你猜儒门都去哪儿了？”

剑子略微想一下，说：“是在儒门天下候命吧。”

慕少艾伸出一个手指摇啊摇，自然不是，他们在山的那一边。说罢指了北方。

“老人家我少算了，请得动蝴蝶君自然也能借得了阴川，不愧是儒门龙首，到底与众不同。可怜这些来围观的修士，就要让人捷足先登咯。药师我于心不忍，这送一次爱心。”

说罢长袖一扫，一股劲风直冲那小路而去，眼见的那到风所过之处草木尽化灰烬，小路便横在了众人眼前。修士们惊愕片刻不知谁先走了第一步，一阵风似的都朝着那一条路过去了，顷刻之间又只剩下慕少艾与剑子。

慕少艾啧啧两声，抓住剑子手臂就说，抓得稳了，老人家我可不像老道那么体贴。

17

却说豁然之境那夜过后道人睁开眼时，天大亮了。起身时那华丽的男人还安睡着，道人轻轻皱了眉，独自起身，没去扰了那人的好梦。

豁然之境的清晨草木生长的依然自由自在，道人出得门来，对着结界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叹了口气。这口气叹的悠长，最后和着鸟叫声尽数吸进了虚空。道人撒了些米粒给鸟儿，看了一会儿后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道人说：

你们这些鸟儿，再学不会捉虫他日我不来喂了，看你们怎么办。

鸟儿依然啄米，无忧无虑。道人见了不由得笑了，笑的眉头也展开了。又道：

我与你们说什么，你们又不懂得。

又过了一阵，米都吃的差不多了，鸟儿又飞到旁处消食，蘑菇亭子下面便剩了道人一个。道人煮了茶，慢慢的坐着，似乎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直到龙宿从屋里出来。道人看了一眼，淡淡的说：

桐文小友在门外久候了，你这一身就要去主持大选了么？

疏楼龙宿打着哈欠，衣服穿得也与昨日一般不拘一格，实在不像是去儒门的装束。鉴于儒门天下就是他自己开的，就是穿了睡衣去也只能引起儒门天下这个季节的新流行而已，故而，道人习惯性的无视了。

龙宿又打了个哈欠，那神情却是分外的满足。重将道人从头到尾看了两三遍，伸手想要与友人携手同往儒门，遭到无情躲开后仍然不见伤心，越挫越勇。

道人一甩浮尘，豁然之境结界开了一个门，儒门车马近在眼前了。龙首颇为不悦，暼一眼那方向用眼睛说着一件事：不该来的时候来的积极。

儒生们反正已经适应了校长经常性的人格升华，茫看着他们衣衫不整的龙首统统低下头淡定之余总是有些心酸，其心情跟天草二十六初见蝴蝶君时异曲同工。

龙首不这么觉得，他只是想吃了早茶再走，奈何道人明摆着不欢迎。浮尘一扫，连人带马车都挥出了豁然之境结界外。龙首哀怨着一张脸跟自己闹了好一会儿脾气，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开往儒门天下。

待马车走了，道人走出结界，想起那人临别时的眼神，失笑。

儒门大选不管结果如何，都没有关系，而今道人想起来了那来自未知的剑子，捏指一算，咦了一声。天罡星的造化如何端看那陵内的尸王了，却因为想到与慕少艾的约定，道人隐隐的有点儿不放心。关于慕少艾的人品，实在不好说。

紫金萧尚在剑子身上，他大约能感受得到是慕少艾带走了剑子，原因嘛，出于对剑子本身的好奇，或者是对阻止他取天罡星之事的小小报复。

纵然如此，道人还是可以肯定，剑子此时并无性命之忧。

想到慕少艾，就想到任萍生。认萍生这人早些年人间天上都是极有名气的，那些年谁家的小孩子不好好睡觉说一句认萍生来了，便会乖乖地听娘亲的话。做坏人能做到这个程度，认萍生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来黑派一夕间覆灭，认萍生也失踪了。忠烈榜留名，药师慕少艾以身犯险为清剿黑派立下大功，如此美名流传出去后，慕少艾流芳百世。认萍生却随着黑派一起死了。

道人认识慕少艾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一丝黑派恶人的气息。当时慕少艾只是在豁然之境外吸着水烟，闲闲的来借一物，名叫聚灵珠。聚灵珠此物生人无用，一直埋在豁然之境的地下用以聚气。此物对剑子无甚用处，便由慕少艾讨去。可惜，仍然没有用处，他要救的那人命格断了，聚灵珠也不能续上。倒是那时候慕少艾的一句话道人记得深刻。他说：

药师我闲着的时候就想，他都死了，怎么我还活着。

自那以后，他跟慕少艾勉强成了友人。

道人御剑而行，本来行走的方向是大荒山原始林，却突然心头一动，身形恍惚了一下，仿佛被撼动一样脚下的古尘剑也瞬间停顿。道人心惊，与他本身连接的只有一处，便是道门道宗山外的结界。令那结界如此动作，非是善事。

道人匆匆改了方向急向道宗而去。